2022年2月

许久之前,我也不喜欢旅行。本就在自己的小城里过得安逸,又何必跋涉百千里,去别人生活的地方去偷窥一番呢?仅是这样也还好,倘若正直旅游旺季,在个什么古老的木质塔楼里同其他汗流浃背的人们挤在一起,只为瞻仰几眼被大吹特吹的古迹——说是古迹,也不过是古时候什么人留下来的家什——也太亏了些。如果是去欣赏什么自然景观,弄不好还会落得一身泥,一身各种蚊虫的“赠礼”,岂不更加糟糕?一个人守着几平米的房间,手边堆着几本溢着香味的书,再放一些典雅的莫扎特或者海顿,抬头便是婀娜的云,岂不美哉?如果有闲兴,打开窗户探出头去,还有街道上充满市井气的喧嚣。于是在这样悠然的环境中,我度过了不少时光。

然而人总是会腻的。一腻就会想着到别处去看看。整天在一扇单调的窗子后面,无论窗那边的颜色变化多么幻彩,也会生厌。在每天什么时候日出都可以预料到的日子里,我竟萌发出了一丝旅行的念头。于是在一个和煦的午后,我背一个深色的双肩包,揣一张地图,便出门了。

但我是去旅行,而非旅游。在大大小小的字典上,这两个词似乎别无二异,然而从实际上的感受来讲,可却是有所差别。什么是旅游?跟随万千前人的脚印,触摸早已被摸得圆润的古墙,踏上被风化得黢黑的台阶,在一群汗衫或者棉袄中摩肩接踵,跟着共同的声音吹嘘赞叹,再用相机留几样合影……这样的无趣确实是对时间的一种浪费。而旅行则截然不同。井上靖说过一句话,我非常赞成。他说,旅行的最一好处就是可以让你一个人待着。而这种好处是旅游所不具备的。当你在大部队中汗流浃背时,应该绝不会去思考,在某一个墙角铭刻的一些花纹会有什么含义,在什么特定的年代承载了什么故事,又象征了些什么。这些本来琢磨起来非常精彩的细微之处,却被无数形式主义式的旅游所忽略,被晾在犄角旮旯里,曝一身尘土。

我第一次去上海的时候,给自己订立了一个原则:凡是我以前知道的景点,一概不去。你看,像我这种孤陋寡闻的人都知道的地方,天下何人还能不知道呢?而那些地方一旦去就不可避免的遭受人群的蹂躏,我又不能一个人待着了,这一趟就又白跑了。

于是我就整天随着公交车闲逛。等什么时候从公交车的车窗外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地方,就招呼司机下车。在人少的地方,司机还是很通情达理的。这种地方有时很偏僻,常常半天不见人影,有的时候又很热闹,像是赶上什么有趣的活动,我也会凑上去看几眼。就这样,我在偌大的上海游荡了好些天。

在我转悠过的上海的许多地方里,有一个令我印象特别深刻,以至于现在还时不时的怀念那个场景。那条街道的两旁种满了树,高大直挺,树枝上的叶子泛滥,在街道上空延伸到一起,遮蔽了天空,汇成一条严丝合缝的长廊。时不时有枯叶无声凋落,随风上下翻舞。两旁的建筑应该是有些年头了,红棕的砖墙有些淡褪,但是还是遮掩不住浓郁的西洋风。这令人有一种置身于什么英格兰或者布拉格的小镇的错觉——在我的印象中,这种独属于西欧的浪漫应该是只在异域才有的。可这光景竟然出现在上海,确实令人诧异。而这条街上甚至可以说是人迹罕至,所以在惋惜如此之佳境被白白浪费的同事,我也庆幸有这么一隅,得以让我“一个人待着”——那么这趟旅行也就值得了。

独处确实是一件有趣的事。我特别喜欢一个人待着,不过并不是孤独。孤独是被动的,是一种被抛弃之感,一种求而不得的落失。然而自发的独处却不是,甚至说是恰恰相反。其所求的是将虚假的饱满和充实“吐出来”,将污秽排除体外,以求得一种自发的孤独。只有这样,才能面对自己被淘净、被洗涤过得灵魂,才会得到答案本身的模样。在那树的长廊下,在那充满欧洲风格的古建筑旁,我终得以同内心平等的坐下,像一对老朋友,叙叙旧,聊聊天。就在那天,许多苦苦思索的问题得以解决,许多魂牵梦绕的情节也有所释然。那一日的独处确实让我的人生改变了一些。所以我赞成井上靖老先生的那句话:

“旅行的一大好处就是,可以让你一个人待着。”

之后的许多年至今,我也进行过好多次旅行,试图再次寻找一个像那日上海街头那样的地方,可以让我想明白一些问题,耳聪目明一些。可惜的是,无论去什么地方也不再能引起那般情思。可能是只有那时那样纯粹的、只为旅行的心灵,才会有不同于平常的发现吧。而这也正是旅行的魅力。

倾一杯劣酒

点一盏游烛

将探针移上唱片

满耳文艺复兴的盛宴

陌生的城市——

哦不,陌生的人

勿去千篇一律的酬席

别进俗红艳绿的舞厅

回到满是尘土的旧窗边

延续几百年的狂欢

那才是一切的开篇

抛开字典上冰冷的释义,我们如何理解“浪漫”?恐怕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。如果我这样描述一个场景:“远处云雾拂过黛山,橘黄色的日落浮在其间。”是不是就十分明朗了?无疑,这是一个十分唯美的、浪漫的场景。同时,另一个问题却浮出水面:为什么我们认为这是浪漫的、美的?

余秋雨先生这样描述一种美学:“运动,穿越,朦胧,稍纵即逝”。代入进来,可以这样解释:夕阳的辉光只在片刻之间会如此之灿烂而多姿,一天中仅有这分秒可以享受这般光影。这是运动的,稍纵即逝的,失而不可复得的,即宝贵的。而傍晚夕阳的美是一种模糊的美,一种印象派的美,是朦胧的。而我们正经历这种美,而美的体现在于置身其中。这是穿越所体现的美。由此,这是一种美。推而广之,不仅这夕阳,万事万物皆有这美的属性。加之无数美学家所创立的迥然不同的美学体系,美更是有千万种可能。

而浪漫之美是有所分别的。雄伟的长城是美的,鹰击长空、鱼翔浅底也是美的,甚至,数学的数字几何间也有其独特的美。可是,我们一般不称之为浪漫。为何?一定有一种属性,将他们之间分别开,使其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。我将其称为浪漫感。

这种浪漫感的定义是朦胧的、模糊的。甚至说,一千个人心中就有一千种不同的诠释和界限,但是其描述的气质却大同小异——他们皆是含蓄的,这是体现浪漫感的重要一点。浪漫感的魅力就在于其隐晦,因为隐晦,才有个人的发散空间,才有丰富的解释余地,才会更加的多面而深度。同时,含蓄的表达美的方式也使得浪漫感所具有的美也有所加成。这就如同一座迷宫,每转过一个墙角皆是一种风景,错综交织,无穷无尽,乐在其中。

再者,这种感觉是有思考性的。我们认为,没有意义的景象只是物象。任何具有浪漫感的物象都须拥有其共鸣之处,即可以赋予观赏者以共同情感。这可以催生出对事物新的情感和看法,令人在沉浸的欣赏中领悟事物的真谛。中国古代有“意象”一说,这种意象便是寄托了情思的物象,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。这种哲学意义上的内容为浪漫感赋予了其现实意义。

另外,浪漫感是独有的,无二的。这既是其特性又是其定义的一部分。正是因为浪漫感的独特性,人类的情感才会在相似的世界中有着千变万化,人类的精神世界才会丰富多彩。正是因为浪漫感的无二性,“文学”“美学”这些表达多样美的学问才会被定义。这种独特性的成因是复杂的,它可能来自于生活阅历,也可能随着观察时机的改变而改变。前面我们提到,在余先生的美学体系中,“转瞬即逝”是其中一个重要因子,而观察时机不同所带来的不同情感正是“稍纵即逝”的意义。这给予事物以不确定性,进而加深其思考性。而根据“文化主义”所述,文化因子可能更多的影响这种独有性,甚至可能定向地转变为“专属性”或者“情怀性”。简单概述就是,对于不同的人群和文化,浪漫感所体现的事物的主观色彩可能也有所差异。前面我们提到的“鹰击长空、鱼翔浅底”“宏伟长城”等本不属于狭义浪漫范畴内的物象,也可能体现出其特定的浪漫感,这是出自情怀和文化背景的。所谓诸如“中国人的浪漫”类的词语,便是这样出现的。

诚然,作为一个美学概念,浪漫感的定义和魅力一定远不止于此。不过,以上所述足以体现其在特定时代表现出的现实意义。

我几乎反对一切“无用论”。诚然,“存在即合理”一说并不适用于世间万物,但所谓“无用”的东西却可以有其真实的哲学意义。换而言之,一切的存在都有其美学价值。听上去似乎并无什么实质性的作用,但实际上,人类文明便是在这种“无用”的美学价值上建立起来的。欧几里得认为数字图形间严谨的逻辑关系和恒定规律是美的,于是有了数学的开端;亚里士多德觉得世间物体的普遍规律是美的,于是物理诞生了。因为早期人文派哲学家对社会现象的美的追求,社会科学开始繁荣起来。总而言之,一切的开始均是美的探索。而浪漫感的成型,就是这样一种对美的追求和探索。他可以赋予枯燥的事物以新生,可以使人们重新认识早已乏味的环境,进而在重复中发现新的生活,这不乏是一种别样的社会意义。无论在什么时代,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都是必须的。在“心灵日益僵化的时代”这是一种对心灵的解冻,更是对精神的滋润。换而言之,这是为时代带来新的活力,是给时代以希望。也许浪漫感仅仅是一个模糊的美学概念,但无数如此的概念深入人心的时候,一个新的时代将会降临——觉醒的时代。